作者:西澳大学医学院—王正宜
“I had been raised mainstream Methodist, I had a clear fix on right and wrong, but there it was: I had become a whore, only peddling my blood and writing skills instead of my ass.”
---Stephen King
“The Bazaar of Bad Dreams”
Nov. 2015
五年前我拿到美捷登公司的合作意向后,发现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,竟然真的和写作有关。长辈会说这肯定是因为我抓周时捏住了一支笔不肯放。
然而彼时我已满30岁了。我记得20出头的时候看过一篇自述文,说自己30岁还在时尚杂志社做普通编辑,曾经每个白天躲在杂物间痛哭。“有什么值得哭的呢?”我那时心想,“只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,有工资就行啦。”
我那时候以为,所有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。
美捷登的工作其实是简单直白的,我负责给初稿写个评估,等到级别高一点后,直接参与论文写作。就和所有心地单纯无瑕的应届毕业生一样,无论你进入社会的年岁有多长,你还是惊讶于真实社会的怪诞。在我与美捷登亲密合作的一两年间,我好像一条寻血猎犬,每天不停地嗅想着今天能不能找到一点点宝贵的松露,能不能像样地完成任务。
期间有不少野生头衔的论文公司找到我,并承诺只要能在SCI期刊上发表,酬劳将是杂志影响因子后面加4个0的人民币。每次联系时,我都得抑制内心的冲动想回复说,你们到底知不知道一篇论文是怎么发表出来的?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既然职称评价的标准是你有几篇论文,那么你的价值就只在于去“创造”这几篇论文?哪怕是造假,也是无所谓的?
后来我发现许多人皆如此。既然他们这样评价你,你就要这样生活。哪怕是假的,也是无所谓的。
而有的世界根本不在乎你的理想和能力,它只想榨干你的价值。
而我当时唯一的价值,就是我对于医学科研基本理解和写作英语论文的能力,通过贩卖这种能力支撑一下我未知的空档期。几年后看到开头Stephen King提到自己大学时代替人写论文赚钱的经历时不禁感同身受。当时也觉得自己就如生活所逼去舞厅唱歌的陆依萍一样,只要卖唱不卖身,仿佛就保留了所有的尊严。即使其母早已道出真谛:堕落是多么自然,既然唱歌了就可以陪舞,既然陪舞了也可以走场。我不知道当时是不是有人会觉得,我既然已经和美捷登合作进行论文修改,那么也可以替他人直接造假写论文,同样都是靠写作赚钱,又有什么区别?
不得不说,跟这些野生头衔比起来,美捷登就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天使,美捷登对待学术认真诚信的态度,对学术不端行为的坚决抵制,让我避免了内心的道德压力,在熙熙攘攘中也能保留自己写作的一份初心。但不可否认,写作依然是一桩苦差事,哪怕是八股文般的科研论文,一样可以像众蚁噬腐般入侵你的灵魂。当我领先于世界在2016年就开始居家工作的时候,我也切身体会到了写作者的不容易,一边白天窝在书桌前敲电脑,另一边我的心理状态已慢慢滑入泥沼。虽然感恩多年的医学教育让我很快意识到了这种不健康,但我天真地以为这只是和缺钱有关,一旦金库充足,心理健康自然可以回来。
也许是亲身经历让我渐渐开始理解了那位30岁痛哭的编辑。
但那时候的我是哭不出来的。As if my face, eyes, and tongue are tied by the Devil, so no expression, no crying and no talking, nothing can explain what happened.
我没有采取任何临床认同的方法去解决抑郁,但我也没有歇下任何的工作,同时还在接另外一份医学写作,并且每天保持一个小时的锻炼。仿佛现实的劳作和身体的强壮,就可以弥补内心的不良变化,这种危险的操作我一下子持续了大半年。
现在回想起来,作为一名医生,知病不求医,实在是羞愧;但另一方面,我也意识到,就算自以为再厉害再坚强,人生总有机会让我可以体验到被一脚踹到痛处,半天缓不过来的感觉。
那位痛哭的编辑后来怎么样了?她写道她一边绝望,一边不停地写作,所有的活能接就接,终于在一段时间后得到了平复。很奇怪的是通篇她也没说为什么绝望,后来又为什么平复。
但十几年后我仿佛懂了。有些人只有一叶轻舟孤行于海上,若不幸被巨浪瞬间打翻,那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扒住它,即使它有很多刺痛你的钉子,即使你从来没热爱过这条船,但你也得在此刻下定决心绝不松手。因为这条翻船是你与外界最后的联系。无论这个世界多么糟糕,你心里也必须知道,你的价值,根本不是外界决定的。美捷登和我那些其他看似零碎的编辑工作,是我那时唯一能扒住的浮木,支撑着我直到我慢慢瞥见了陆地的边缘。
也是正因为如此,五年后的我才能够写出这个故事。